麻姑山与麻姑碑 | 叶兆言
我的反应比较迟钝,理解能力常会慢半拍,信奉笨鸟先飞,遇到喜欢的古诗古文,不管三七二十一,懂不懂,是否弄明白,先背下来再说。近几年睡眠不好,倒头能睡,半夜醒了很难入眠,生活质量大有影响。睡不着无聊,非常无奈,迟迟钟鼓初长夜,耿耿星河欲曙天,于是就背古诗文,长诗短诗还能有几首,记住的古文已经不多。
不过还是能背诵颜真卿的《麻姑碑》,有时候也怀疑,将近一千字,可能背不下来,然而背着背着,水到渠成,也就完了。原因简单,虽不擅写字,要说临帖,下过一点工夫的,只有这个麻姑碑。一遍遍抄写,自然会背下来。同样颜字,并不太喜欢《多宝塔》,情有独钟的是《麻姑碑》,弱水三千,我只取一瓢饮。南京有位非常好的书法家,名气很大,知道我喜欢临麻姑,很不屑地批评,为什么不能换一本帖呢,天下好字太多了。
因为《麻姑碑》,多少年来,一直想到抚州南城去看看,明知道原碑已毁,还是心向往之,毕竟颜真卿同志是在这写了《有唐抚州麻姑山仙坛记》。真是无法描述自己的欢喜之情,爱好往往不需要理由,我没有去过麻姑山,魂牵梦绕,好像已经去过无数次。南昌的周正旺发来微信,问想不想去看看麻姑山,毫不犹豫,立刻答应下来。
也说不清是因为喜欢颜真卿的字,开始喜欢麻姑仙坛记这篇文章,还是因为这篇文章,开始喜欢麻姑。作为一名现实主义作家,我并不羡慕神仙的生活,也不太相信神仙的存在,却不反对在文学作品中表现神仙。为神仙树碑立传难免浪漫主义,然而要想写出点理想,多些想象的境界,塑造神仙借助神话,不能不说是一条捷径。《麻姑山仙坛记》只简单地讲了三件事,麻姑的传说,麻姑山上的风景,麻姑山的道士。颜真卿是名恪尽职守的公务员,他字写得好,政绩非常不错,关键是人家文章也写得跟字一样,既方正,又耐看,无论写人,写景,写对话,都可以当作很好的范文来学习。
“杜诗韩文愁来读,似倩麻姑痒处搔”,读麻姑碑,读《麻姑山仙坛记》,读到“麻姑手似鸟爪,蔡经心中念言,背痒时得此爪以杷背,乃佳也”,我立刻感同身受。神仙的生活远不是我们俗人可以轻易想象的,不易想象,并不代表不能想象。没有想象便没有艺术,身无彩凤双飞翼,心有灵犀一点通,我们读好文章,看好风景,享受好故事,不就是为了满足心中的那点痒处,被麻姑似鸟爪的小手“杷”几下吗。搔到痒处的感觉太好了,竖碑立传的目的是什么,无非是想流芳百世,字是为了让人看,文章是为了让人读,字耐看,文章又耐读,仅从这两点看,《麻姑碑》已经达到了它的终极目的。
《麻姑碑》中对仙人王方平的描述,几乎与麻姑一样多。他乘着羽车,驾着五龙,旌旗导引开路,威仪赫奕地来到了人间,突然想到要和老熟人麻姑见上一面。“久不行民间,今来在此,想麻姑能暂来”,刚读到这段文字,几乎立刻可以产生疑问,唐朝时不是要避唐太宗李世民的讳吗?柳宗元比颜真卿要小几岁,他的《捕蛇者说》最后一句,“故为之说,以俟夫观人风者得焉”,小心谨慎地把“民风”说成“人风”,就是因为要避讳,为什么颜真卿这么顶真的一个人,在写《麻姑碑》时,敢于犯忌呢。
麻姑回应王方平的邀请,说“当按行蓬莱,今便暂往,如是便还,还即亲观,愿不即去”,其中亲观的“观”,专家考订,应该是觐见的“觐”,因为在颜真卿引用的葛稚川《神仙传》上就是写的觐,王方平是长者,麻姑是小姑娘,跟长者说见面,应该是亲觐,而不是亲观,用观字显得太不客气,没有礼貌,与她所强调的“尊卑有序”显然不符。观的繁体字“觀”,与觐的繁体字“覲”太像了,如果是手误就很正常,就很容易解释。又碑文中的“时闻步虚锺磬之音”,“锺”应该是可以敲击的“鐘”,它们的简体是同一个字“钟”,繁体本字的意思并不一样,显然也是一个手误的错字。“锺”本义是容器,可以引申为“专注”和“集中”,所谓一见锺情和情有独锺。因此《麻姑碑》的行文,与它的书法特点一样,一方面是人书俱老,法古韵高,另一方面,又自有一份随心所欲在里面,随手写了就写了,错了就错了。好文章并不怕有错字,人非圣贤,有时候,犯点小错误,更有人情味。
无法形容自己对《麻姑碑》的欢喜之情,还是那句话,身体没到麻姑山,人好像已经捷足先登。我知道,现如今的风景区,一旦身临其境,因为期盼值太高,很可能大失所望,但是只要有机会,即便失望,即便证明不值得,也一定、必须要去。对于历史遗存,我们应该带着一种放松心态,要当回事,又不能太当回事。其实麻姑究竟在哪修行,在哪得道,这个并不重要,我们读麻姑仙坛记,不难得出这样的印象,颜真卿本人也没强调麻姑一定是出没在抚州的南城县,他只说了一个“相传云”,也就是传说中的麻姑可能在此得道。
原碑早已不存在,这个也仍然不重要,有宋朝的拓片,重竖一块碑,并不是很难。而且就算原碑还在,也一定会风化得不像样。相见不如怀念,现在的这块碑,虽然也算请了西泠印社的高手,还是有点那个。好在文化这玩意,从来都是心里有才有,心里有就有。文物的精髓是它的文化含量,麻姑原碑没有了,新碑还在不在原来的地方竖着,已经也不太重要。
时空可以错乱,故事不妨现编,重要的又是什么呢,是地气殊异,是江山炳灵。也就是说,我们既然有了机会,就应该到抚州的南城去看一看,去领略一下颜真卿曾经登过的麻姑山,去看看他写麻姑碑的原址,脚踏实地去看一看,传说中麻姑修行得道的圣地,去沾一点仙气。
麻姑不知何处去,此地空余麻姑山。正是梅雨季节,天气预报有大雨,大到暴雨,登山前很恐慌,主办方准备了雨伞,雨太大,难免会煞风景。没想到吉人自有天相,进了山门,眼看着就要下大雨,急匆匆上了山,竟然一直忍着没下下来,竟然还出了一会太阳。虽有一点闷热,不住地在出汗,但是心情非常不错。
人生如梦,想麻姑当年,跟玩似的,就眼见着东海三为桑田,多么奇妙的时空穿越。登上了麻姑山,你没办法不怀古,你不可能不诗兴大发。可惜自己不会写诗,不能写诗,不会就是不会,不能就是不能。只能空留遗憾,只能移花接木投机取巧,借助别人的好诗,来为自己的旅行助兴,盗饮别人已经酿好的美酒佳酿,浇自己心中的块垒。
“欲就麻姑买沧海,一杯春露冷如冰”,这是李商隐的诗。李白同志最浪漫,才华想拦都拦住,他的诗可以用作这篇文章的结尾:
我思仙人,乃在碧海之东隅。
海寒多天风,白波连山倒蓬壶。
长鲸喷涌不可涉,
抚心茫茫泪如珠。
西来青鸟东飞去,
愿寄一书谢麻姑。
2019年7月8日 抚州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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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文刊2019年7月21日《文汇报 笔会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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